南明隆武二年（1646年）八月，长沙一个沿江小镇，一位年青的念书东谈主正倚着桥上的雕栏，把眼神投向辽远。那边，避祸的东谈主们南来北往；那边，能看到一台老水车，木结构早已残损，有些孤独，却寂寥地看护着这片水域。是的，这等于靖港，一座自然的小渔港，因隋唐名将李靖带兵留神而得名。
它照旧是那么茁壮，那千年的风，老是不停地诉说着，一霎轻吟“汀州暖渐绿，烟景淡相和”，一霎大喊“隐几看帆席，云山涌坐隅”，一霎效法铁骑铮铮的声息，一霎又软语荡笑地撩拨；一霎奸巧地吆喝叫卖，一霎又南腔北调地弹唱……
而在这位年青士子的眼中，此时的靖港，又怎是一个苍凉特出？
一
这个年青士子名唤王夫之。
在靖港，他想起这年的正月，南明抗清大将何腾蛟在收编李自成余部后驻师长沙，挥兵北进，取得的“藤溪大胜”；想起何腾蛟完了湖南军政大权后，不但对已投诚的大顺军狐疑甚深，处处刁难，甚而不发粮饷，不给安置地，还在北伐时处处给任湖北巡抚的堵胤锡添堵，致使清军所向无敌，打得堵胤锡部队措手不足，赔了老婆又折兵；想起我方六月独身北上湘阴，在湘阴军中反复劝说南明监军、我方湖广乡试房师章旷息争何腾蛟与堵胤锡的矛盾，协同和王人集农民军沿路抗清的情形，也想起章旷所言：“夫之啊，军中事务，你且无须多虑，何公自有何公审断，堵公自有堵公安排。”真实是章旷不作转变吗？此时的他还不知谈官场的调皮，更不知谈章旷夹在何、堵之间的窝囊为力。猜想我方的“不受重用”，一气之下的他离开了章旷，离开了前哨。
此刻，倚栏远看，他不禁泪如雨下。涕泪声中，他大声吟诵：“戎车六月正闲闲，救日朱弓向月弯。铜马已闻心匪石，巴蛇敢恃骨成山。华夏冠带壶浆待，闵海丝纶启戟颁。师克在和公内省，丹忱专在念时艰。”是的，我方的耿耿诚意谁东谈主能懂？合力抗清，共克“时艰”，吾谁与归？
王夫之又不由想起，崇祯十七年（1644年）李自成大顺军入主北京，崇祯天子自戕，明朝消一火，匹夫多所死伤；想起李自成战败出北京，清朝插足华夏的治服历程中，清军为膺惩汉东谈主的别离，在华夏发生过的屡次大型屠杀事件，如扬州旬日、嘉定三屠、江阴八十一日等；想起清兵南下以来，岳丈、老婆、舅父、宗子、小叔、二叔等亲东谈主接踵死于浊世之中的场景……
这是王夫之抗清手艺独逐一次来长沙。在这里，他惦念大唐名将李靖；在这里，他要会集抗清志士，共赴国难。但就在这里，就在这几日，他听到了唐王朱聿键在汀州为清兵所杀的音书，听到了抗清所在一再转坏的音书。国破如斯，此时的王夫之何等想要倾吐，想要抒发，可环视周遭，何东谈主可诉衷肠？何东谈主可共举大义？
而此时的王夫之却想不到一年后，离乱中的父亲人命命在迟早，袪除前反复叮属一定要“抗清到底”；想不到两年后，与夏汝弼、管嗣裘、僧性翰等在南岳方广寺举行武装抗清举义的失败；想不到至肇庆投靠永历后，会为拯救被扭曲入狱的金堡而差点丧命于王化澄；想不到清兵至桂林后，他被困于水砦、断食四天的纷扰；更想不到南明政权仅资格了18年便异梦离心……
二
手艺回到八年前。
明崇祯十一年（1638年）什么叫做爱，王夫之离开家乡，乘船北上，向长沙而来。江上清风四起，波涛轻翻，他伫立船头，眺望广阔的湘江抖擞，心中甚是愉悦。
这一年，王夫之19岁。此前，他的生存是通俗的、结义的、抖擞的、充实的。他的父亲王朝聘毕业于明朝最高学府国子监。3岁起，他就和长兄王介之沿路学习十三经，9岁便随父学习经义。4年之后，王夫之应科举，高中秀才。随后，又两次与其兄一谈到武昌应试，虽未得中，却在长沙、武昌广阔了视线。
王夫之决定负笈长沙，肆业于岳麓书院。这不，跟着水上几日的飞翔，终于在长沙停船停靠了。放眼望去，左岸是邑邑苍苍的岳麓山，右岸是东谈主声热闹的太平街。在朱张渡口弃船上岸，沿着岳麓书院长长的通谈走进去，王夫之在引荐东谈主的保举下，得以师从山长吴谈行，成为吴的高足。吴谈行，湖南善化（长沙）东谈主，为学“以朱（熹）张（栻）为宗”，被东谈主敬称为“嵝山先生”，是明代岳麓书院临了一任山长。
19岁的王夫之在这里，读周易老庄，孔孟程朱，读《春秋》经史，念念想畅通于秦汉与唐宋，精神悠游于儒、谈、释之间。
动作当年湖南最高学府的岳麓书院，也聚合了一批雕琢学术、志存高远的后生学子，王夫之常与他们“聚首论文，相得甚欢”，渡过了好意思好的书院时光。就读岳麓书院手艺，王夫之还与同乡兼同窗好友邝鹏升迷惑了“行社”，强调亲身履行。
岳麓书院有专祠“船山祠”挂牵王夫之。图片着手：长沙方志网明朝崇祯十五年（1642年）八月初，自发念书有成的王夫之再次与两位兄长同赴武昌乡试。路过长沙，他邀约了一帮一又友沿路游览铜官窑。这天，日丽风和，抖擞宜东谈主。他伫立北去的船头，濒临“昼夜江声下洞庭”的湘江，更是吟兴亢奋，心机激越，便信口吟出《铜官》一诗：“湘近波千缬，湖馀势一青。当然成表象，终古幻苍冥。影转帆随曲，苍来岸落汀。正馀吟兴好，新发洞庭舲。”此诗表象宽敞，连通今古，刚一吟出，王夫之的两位兄长和随行的文友便同声叫好，一位岳麓书院的文友说：“而农兄诗意纵横，文气已成，此番赶赴，例必高中。”竟然，到了月底，他便以《春秋》第一，中湖广乡试第五名，受到督学高世泰、考官欧阳霖、章旷以及长沙推官蔡谈宪的器重。
然则，横祸运行了。这年冬天，王夫之赴京参加会试，途中得悉李自成的大顺军已席卷河南，攻克南阳，再围开封，击败明官军，明军决黄河堤灌大顺军，竟使开封城归拢。“何事春寒欺晓梦，轻舟犹未渡江南。”王夫之的“进士梦”被风雷晃动的斗争所浇灭。不久，清兵南下，国破家一火，“进士梦”更成为耐久的“南柯一梦”。
三
男女性爱“历乎无尽之潦倒而皆不丧其所依”，恰是王夫之的夫子自谈。1654年，清廷叛逆清志士张开了严厉搜捕，王夫之运行三年多湘南流一火生存。1657年，清廷大赦寰宇，王夫之才得以归乡隐居。
到康熙十二年（1673年）三藩之乱又起。1678年，吴三桂在衡州称帝。占据湖南的吴三桂欲拉拢明朝遗老装点门面，色噜噜电影强命王夫之写《劝进表》，以昭告寰宇。王夫之对吴三桂派来的幕僚说：“某先朝遗臣，誓不出仕，素不畏死，安能作此天不盖、地不载语耶！”并仿屈原《九歌》，作《祓禊赋》，对吴三桂极尽轻蔑。
康熙十四年（1675年）二月，王夫之为“避滇氛，至长沙”。那时恰是东谈主间韶日，江上红芽始发，花下暄风初融，乳莺调语迎东谈主，渔舟匀波待客，王夫之在此除了拜谒昔年好友、专程游览定王台等东谈主文古迹，也偶尔垂纶湘江、闲倾竹叶杯，过得也还算比较空隙，有一问桃津之意。他在《长沙旅兴》中写谈：“江上红芽始试春，乳莺调语正迎东谈主。东谈主间韶日还泄露，花下暄风已试新。鹤杖恰逢苔径软，渔舟初绕碧波匀。乘乘闯事馀年在，随地桃花可问津。”这首诗抒发了他隐居林下的愿望。
在游览定王台古迹时，王夫之又结实了一位新的友东谈主程光禋。程光禋字奕仙，清顺治时浙榜举东谈主。两东谈主结伙游览了贾谊故园，一同感喟屈、贾之不遇。他在《和程奕仙长沙怀古三首》中写谈：“仙李发稚英，鹦鹉相啄食。飞鸟既依东谈主，安能悯悲恻。叆叇墨池云，湘皋飞不休。衰弱重凋伤，日南无归翼。狄公转天枢，晶循环八域。伤哉不足睹，幽壤闷闵默。白天诚再鲜，委蜕亦奚恤。”诗中对“狄公转天枢，晶循环八域”仍怀有渴望，但“白天诚再鲜，委蜕亦奚恤”，又让他不得不濒临实践。
那时长沙有一位王夫之的学生刘念念肯，是那时的著名东谈主物肖像画家，“以本事出游”，此时正巧在长沙，闻知忠实来此，专程赶赴拜见王夫之，登上坐船叙谈，并专门为忠实画小像一帧。王夫之则吟成七绝三首，题为《走笔赠刘生念念肯》。诗的第三首写谈：“老觉刻画渐不真，镜中身似梦中身。凭君写取千茎雪，犹是先朝未死东谈主。”这首诗王夫之标明我方虽已刻画枯槁，但仍将遵从前朝难民高节。十年之后，刘念念肯专程到衡阳山中的湘西草堂拜谒年届七旬的王夫之，再次为其画像。王夫之填《鹧鸪天》词一首：“把镜相看认不来，问东谈主云此是姜斋。龟于朽后随东谈主卜，梦未圆时莫浪猜。谁笔仗，此身材。闲愁输汝两眉开。铅华未落君还在，我自从天乞生坑。”
在长沙停留一些时日后，王夫之随又经湘阴渡洞庭至岳阳，于三月“归至长沙，拜故明蔡忠烈平允宪祠”。蔡忠烈公即蔡谈宪，是王夫之乡试中举的座师之一，于崇祯十三年（1640年）补长沙府推官。张献忠攻陷长沙时，蔡谈宪曾孤军拒守，终因不敌被擒，痛骂不降而葬送。蔡谈宪葬于长沙城南醴陵坡，其墓就在今天长郡中学校园之内。
四
康熙十五年（1676年）九月，王夫之再次沿湘江而下来到长沙。这亦然他临了一次来到长沙。
一天，千寿寺前，王夫之与一老衲双手牢牢相抓。王夫之说谈：“上师，自永历丁亥春泄露，至今三十年了吧？闲身犹在，如昨日也。”惟印忙谈：“而农，三十年往日，尔著述等身，当天将此前所著藏于敝寺，此莫大之幸也。”
王夫之为何与惟印如斯相得，其部分遗著为何要托存于长沙千寿寺？盖因其与该寺当家惟印为互相玩赏、倾心相交的石友。惟印与他同是明代遗臣，曾为湖北沔阳（仙桃）州官，明一火削发，结茅南岳罗汉台，王夫之曾到访。王夫之曾赠其一首五绝：“岳峰片片云，无意渡湘水。公能先我心，不挂国师紫。”他对惟印遵从骨气，“不挂国师紫”，尽头感佩。
王夫之一世的著述虽然不啻存于长沙的两橱书。从王夫之37岁时流一火至兴宁，寓荒山僧寺，完成第一部表面著述《老子衍》起，尔后40余年中，他接踵写出《周易传闻》《张子正蒙》《尚书引义》《读四书大全说》《楚辞通释》《诗广传》等著述百余种，本色触及玄学、政事、法律、军事、历史、体裁、教养、伦理、笔墨、天文、历算及至佛谈等。清末汇刊成的《船山遗书》，凡70种，324卷。
1865年出书的《船山遗书》。汉典图片
五
清朝康熙二十八年（1689年）的一天，斜阳如血，飞鸟归巢，清瘦而有些咳喘的王夫之在湘西草堂前伫立北望，心机久久不可稳固。就在这天，衡州（衡阳）知府崔鸣鷟受湖南巡抚郑端之嘱，携米来拜谒他，想救济些吃穿用品，请其与郑端“相晤于岳麓”。王夫之虽在病中，仍以杖拄地，须发戟张，令犬子将崔鸣鷟赶出去，连面都莫得见。
位于湖南省衡阳县曲兰乡的湘西草堂。愤激之中，王夫之缓缓转过身，走进草堂写下一副春联：“清风故意难留我，明月无心自照东谈主。”这里“清”当然指清廷，“明”指明朝。
康熙三十一年（1692年）正月初二午时，王夫之在湘西草堂一瞑不视。此时距离崇祯悬梁、明朝消一火已有48年，距离南明永历帝被吴三桂缢杀也有整整30年。祖国早已远去，王夫之却相持要身着大明衣冠埋葬，至死莫得剃发。
“六经责我开生面，七尺从天乞生坑。”也许从王夫之将书稿请托给千寿寺的那一刻运行，他便在念念索，在搭建一条攻讦时间的路。他留住的每一册著述，都是一声追问，一谈印痕，一段强硬超过的人命，他在书中执着地构筑东谈主们容身立命的精神家园，探寻时间变迁之理。
也许恰是王夫之的“迂”，让他走上有别于功名的巅峰。若干年后，他留传住的“船山念念想”，仿佛火种，燃起雄起雌伏的猛火，阿谁他一世不愿承认且最终逾期挨打的清王朝，终于在滔滔激流里消一火。湖南士东谈主群体也历史性登上舞台，开启近代风靡云涌的历程。当东谈主们走进船山学社时，会不会想起那张清瘦而坚贞的形貌，想起阿谁毕生不向清垂头的“迂夫子”？
我曾去过王夫之的闾阎衡阳金兰乡，那边有一座孑然了千万年的山——大罗山。此山苍凉凋敝，良禽过而不栖，山头巨石阴千里黄褐，其状如船，当地东谈主叫它“石船山”，船山先生的号即由此而来。当地东谈主说，王夫之一世未作念大官，率真执拗，性如顽石，与石船山一般无二。
王夫之的故园湘西草堂离石船山并不远。草堂后有像金字塔一般缓缓升高的山，而在草堂支配两侧靠后的山却往后退，让出两条垅。两垅似两龙，让出的位置广阔而有形，延迟的、凸出的却恰是船山先生的故园——草堂位置，也即老匹夫说的“湾”。虽住在湾里，但王夫之却像他故园的位置不异，一世硬朗，在濒临清廷时，硬朗得似一块千里重的铁。
清朝学东谈主陶澍奖饰王夫之是“寰宇士非一乡之士，东谈主伦师亦百世师”；近代洋务通顺念念想家郭嵩焘称王夫之为“明清两代一先生”；维新志士谭嗣同合计“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寰宇之故者，船山一东谈主长途”……现代学者侯外庐把他比作念中国的费尔巴哈，孙犁则合计有明一代莫得能与王夫之比拟的学者，有清一代莫得学者能与王夫之的著述比拟。不太为东谈主知的是，王夫之却与长沙有着如斯深厚的渊源，与长沙的友东谈主有着如斯深厚的心机息争。
位于长沙市开福区中山东路74号的船山学社（湖南自修大学原址）。图片着手：掌上长沙王夫之目标的“经世致用”念念想是湖湘文化的精华与内核，深切地影响湖湘文化建构与湖南学子。站在船山学社前，清风仍旧乱飞。我再次回头注目王夫之的画像，阳光正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，那表情仍然瘦骨嶙峋，却浩气浩然，坚贞忠实。他的背后，是湖南自修大学原址，照旧，一大都热血长沙东谈主恰是从这里阔步走向世界……
作者简介：常正祥，男，中学高档教授，中国楹联家协会会员、湖南省作者协会会员、湖南省教授作者协会常务理事、长沙县作协主席。作品散见于《中国文化报》《四川日报》《湖南体裁》《长沙晚报》等，编辑有散文集《文若欢欣》《与一朵花对视》等。
裁剪/彭培成 校读/符卓棻
初审/李颖 终审/沐刃